金吾不禁

 @Fiorellawyz 相信我,部分内容不太适合元宵节和你生日那种双喜临门的日子,不全怪我拖延。


金吾不禁



在下雪。

厚重的云翳凝成冰晶,悄然无声地坠落而下。

雪花降落得异常缓慢,几乎停滞在半空中。

久望此景,总会错觉时光也一样停留在天地之间——忽而风起,旋风裹挟着雪花向上扬起,似是落雪又自白茫茫的世间飘回铅灰的天穹。

“又飘回去了……”源博雅伸手出窄廊,接住半空中飘摇不定的雪花。

纷纷落雪遮盖住廊外杂生的草木,只余下那株约莫三人高的桂树在满目素白之下仍露出一抹翠绿。

“又飘回去了。”庭院的主人坐在廊下,举起火炉边的瓷杯,啜了一口酒。

博雅将手缩回,其上还掬着半捧新雪。

“哎呀。”

朝臣望着自己的手——掌中的落雪遇着人体和火炉的温度迅速融化,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木板上,形成一团暗渍。

“真是奇妙啊。”博雅顾不上擦净双手,便接过了晴明递来的酒盏,“明明方才还在云端孕育、凝结得坚硬的冰雪,此刻却落在了我手中,又变回了水……”

“妙啊。”安倍晴明看着好友,笑着应道。

“不过转瞬之间的事情啊,晴明,难道不奇妙吗?”说话间,那一滩暗色水迹在火焰的烘烤下逐渐消失,博雅继续道,“这会儿,它恐怕又回到大气之中啦……”

“博雅啊,这就是……”

“咒?”

阴阳师嘟起红唇,“咒”字将将出口,却被好友抢了个先。

“每到这种时候,我就在想,晴明你一定又要说咒了吧。”博雅得逞似的大笑,举杯至唇边,“不论是什么,你总能扯到咒,然后呀,花啊雪啊,所有的兴致都绕进你的咒里了……”

晴明面上并不见恼意,依旧挑眉笑道:“不是博雅你,先感叹起落雪奇妙的吗?”

“诶?”

“你所感叹的,分明就是咒的本身——自天际凝结成霜雪的水,蹁跹坠落至世间的是水,融化在你掌中的水,消失在大气里的也是水,瞬息万变,不正是因为万水同源么……”

殿上人苦着脸:“晴明啊。”

“真是了不得,博雅。”

“什、什么?”

“博雅你啊,轻轻松松地就说出了天地间运行的咒语。”晴明说着,拿起酒壶,为友人斟满温酒,“真是个了不得的好汉子。”

“不要嘲笑我,晴明。”

“没有的事。”

“真的?”博雅将信将疑地端起杯子,“我来,可并不是单纯为了喝酒的。”

 “哦?”

“前两天还没有开始下雪。”博雅说道。“我见月色正好,便一路吹笛,走到了贺茂川畔……”

“这两日贺茂川边……”晴明忽然想起什么,蹙起眉,“你莫不是见到了……”

“是,我见到了。”

望日临近,将圆之月的光华浸入鸭川潺潺的流水。

沿着粼粼波光溯流而上,本该静谧的暗夜却喧哗一片。

远远望去,一团团橙红的火光散落在河滩。

火焰中逸出黑烟,飘入半空。

那轮月亮透过热浪,落入眼中有几分扭曲变形。夜风中,隐隐有人声低泣。再走近些,焦臭味涌入博雅鼻中——

“是在焚烧尸首。”朝臣压低声音,“那河岸上除了嚎哭的人们,满是低声诵咒的阴阳师和僧人……”

晴明轻叹:“是近日京中的疫病……”

“是。贺茂川畔密密麻麻……短短几日竟已蔓延成这般光景……”博雅面有不忍,“人的一生啊,不是也如这落雪吗?”

“怎么说?”

“人生短促,或是焚为灰烬落入河川,或是化为泥土归于山野,晴明啊,不都是在转瞬之间吗?”

“……博雅啊。”

“我今日过来,也是为了这件事,晴明。”博雅三位将酒杯放在膝前,郑重道,“这场时疫的源头终于有了线索。”

“是什么?”晴明也放下酒杯,抬眼看他。

“是宫内所藏的《伊都内亲王愿文》。”

“《伊都内亲王愿文》?”

“是。”

“橘逸势的真迹?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博雅,他们怎么笃定就是橘大夫引起的瘟疫呢?”

“是近日宿卫的公卿亲眼所见。先是在夜里听见男子哭泣的声音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“他们循音结伴去探查,就看见那幅字自行展开,复又合上。橘逸势所书的墨迹在夜里闪出磷光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此事今日呈给陛下。朝堂之上有人便推测京城里的疫病,恐怕和橘大夫怨灵作祟有关……”

“所以,那男人让你来找我?”

“喂,晴明!不是说好了……”听见好友如此称呼天皇,博雅皱起眉头。

“好啦,不是在你面前嘛。”晴明满不在乎道,“他想如何处理?”

“明日壬午,在神泉苑。”

“他难道……”阴阳师听罢,眯起细长的眼睛,“想再办一次御灵会?”

“正是这样的,晴明。届时遍照寺僧正大人也会到场,陛下正想让你们效仿贞观年间的御灵会,施法安抚橘逸势的怨灵。”

博雅所指的,是《三代实录》所记载的平安贞观五年的御灵会。是年五月二十日,朝廷在神泉苑专门祭祀含冤而死、作乱世间的五位冤魂。承和九年不幸被卷入政变,无辜受连坐,冤死于流放途中的平安三笔橘逸势,正是受祭的怨灵之一。

此番,为缓解平安京内愈演愈烈的瘟疫,天皇决心重现贞观年间的御灵会。

“宽朝僧正也要去?”晴明点头,“那好,我明日会按时到场。”

“太好了,晴明。”

“不过……”

“怎么?”

“还要请博雅你转告那男人——”

“告诉陛下什么?”

“你就这样回复,‘安倍晴明会按时到场,不过请宽朝僧正大人前来之时,务必带上遍照寺的宝卷。’”

“遍照寺的宝卷?”

“不错。”晴明的唇边浮出微笑,“你去这么说,他们自然知道是何物。”

 

神泉苑的灵座前设好案几,祭祀所用的菜肴蔬果业已摆放妥当。

众僧在苑内结跏趺坐,雅乐寮伶人、舞者亦悉数就位。

博雅三位守在一旁,远远见到阴阳师仍是一身白衣乌帽,不疾不徐地走进了神泉苑。

“晴明!”

殿上人迎上去,发现好友始终低垂着眼睛。

顺着晴明的视线向下看去,他的脚边居然跟着一只没有冬眠的乌龟。

“这是……”

安倍晴明还没答话,始终跟随着他的乌龟忽然调转过脑袋,蹬蹬地向门口爬了几步。

“宽朝大人。”

晴明见着吞天的动作,尚未抬起头便对着大门笑道。

博雅转过身,只见一位披着袈裟的僧人双手合十。

“博雅大人,晴明大人。”

正是宇多天皇之孙、敦实亲王之子,继承了空海大师真言密宗衣钵的宽朝僧正。

三人寒暄间,香已被燃起,僧侣口中喃喃地诵起佛经。

“是故甘露一味,

“逐器而殊色。

“摩尼一相,

“随色而分影……”

不知为何,他们在诵念的竟是弘法大师所作的《付法传》。

“晴明大人,你这是特意……”宽朝僧正细听了一会,似笑非笑地看向晴明。

“是。”

“这佛经……有何不妥吗?”博雅不解。

晴明唇角向上微微勾起,食指压在红润的唇上,对朝臣做了一个噤音的动作。旋即,他伸手指向灵座。

案上所供奉的《伊都内亲王愿文》抖动起来,发出嗡嗡的轰鸣声,雾白色的瘴气自法成就池涌上来。

僧人们得见异状,不由加大念诵的声音。

一片洪亮的佛号之中,那卷文书蓦地腾至半空。

“空海!空海!”

嗡嗡低响竟成了清晰可辨的人声。

 

“宽朝大人,麻烦您了。”

晴明见状突然开口。

遍照寺僧正闻言,自怀中取出一幅裹着丝绸的经卷。

博雅见僧正展开经卷,其上字迹笔法遒劲——

咏十喻诗。

沙门遍照金刚文。

遍照金刚、遍照金刚。

“是弘法大师!”

博雅默念了两遍那字帖上的署名,猛地想起那正是空海赴唐学佛时的法号。

“正是。”

晴明低声应道。

 

空海大师亲笔所书的偈颂,被遍照寺僧正掷向显出异状的《伊都内亲王愿文》。

经卷上的墨书随着众僧的佛号声闪出金光。

诵念声越响亮,金光越盛。

刹那间,其上的字迹自纸上脱出,化为细微的卍,金光闪闪,漂浮在半空中。

无数万字符在簌簌落雪及雾瘴中悬浮、撞击、融合,最终合成了一个巨大的卍字,金光万钧,破开瘴气,直直飞向灵座。

除却犹自念经的僧侣,御灵会上的众人皆是瞠目结舌,眼见着弘法大师将要降伏作乱的怨灵——

它却径自停了下来。

金光在半空中传出人声,宛若洪钟:

“逸势,逸势。”


僧侣们惊愕地张开嘴巴,忘记诵经。

四下阗寂无音。

咯噔一声。

《伊都内亲王愿文》与《咏十喻诗》双双跌落在地面。

瘴气遽然淡去。

阴阳师脚边的吞天慢吞吞地爬向两帖书卷,那万字符化成的光芒缓缓向上升起——

“晴明!”

博雅三位回过神来,四周环顾。

天光骤暗,神泉苑的众人悉数消失不见。

那团金光移至中天,竟成了夜空中的一轮圆月。

寒月下泻,面前波光粼粼的并非神泉苑内的法成就池,而是潺潺流淌的贺茂川。

“晴明、晴明!”

殿上人回过头,看见白衣的阴阳师立在月光下,望着河川的上游。

不知怎地,他心下大定:“晴明,这里是?”

“博雅啊。”晴明转过脸,看向他,“有人邀请我们前往大唐……”

“怎么……可能?”博雅瞪大眼睛。

大唐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
那隔海的土地上仍将有朝代兴起衰落,但大唐再也不会重新出现在这世间了。

传教大师最澄逝世后十六年,天台宗弟子圆仁最后一次踏上唐土,处处兵荒马乱,唐国早已不复当年盛况。待圆仁艰难归返东瀛,两地音信断绝,已近百年。

“从此处……”晴明抬脚走到鸭川边,“可以抵达大唐。”

那只聆听密教真言数载的灵龟随着主人的脚步踏入贺茂川,消失在水波之中。

“什、什么?”

“博雅啊,万水同源,彼处之水终有一日会成为此处之水。”晴明俯身,将手指垂下,触摸冰凉的河面,“如今你我面前流淌而过的河水,百年前或许也曾蜿蜒在长安城外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船来了。”

晴明直起身,再次穿透白雾,望向贺茂川的源头。

 

恐是天气寒冷的缘故,贺茂川的源头腾起一片白雾。

隐约有一豆渔火自水雾中照射过来。

火光左右摇晃,似是浩荡的汪洋里漂浮着的一叶扁舟。

越驶越近。

“走吗,博雅?”

晴明迈步登上缓缓停在二人面前的航船,侧过脸问好友。

“走。”

博雅随他跨上船。

事情就这么决定了。

 

博雅立在船舷旁,自怀中取出叶二,随着波浪荡漾,闭上双眼吹奏起笛曲。

仿佛是乐音凝成风帆,推动着船前进。

晴明站在他身侧,仰头望向天空。

雾霭渐散,夜空愈发澄澈。北斗七星闪烁在天穹之上,斗杓指向东北。

航船逆着武曲、破军灼灼所示的方向,一路顺流而下。

夜风中逐渐夹杂着几丝咸腥。

雅乐之神正欲睁眼,就听闻晴明轻声道:“到难波津了”

船身起伏愈发剧烈。

博雅阖着眼,唯觉自己随着舟楫,时而被抛向天空,时而又坠落谷底。

刺骨的海水溅上面庞。

“博雅,继续吹……”

 每当他想停下,张开眼睛一探究竟,阴阳师总会出言阻止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船只终于平稳下来。

异香氤氲在大气中。

“到维扬了。”

晴明话音传入博雅耳中,他不禁睁开双眼——

琼花如晶莹落雪,玉树凌空,夹岸而生。

舟船逆水而行。

纷飞飘落的花瓣从水面又荡悠悠地归返叶间,九朵洁白的花朵簇拥其间碎玉。

花朵闭合成花苞,消失在枝叶间。

翠绿的花枝上忽地又结出累累红果。

果实变青缩小。

河川落满白花。

花瓣飘回枝叶。

……

晴明和博雅所乘的船只继续沿着运河,逆流而上。

有光亮从无垠的黑暗间冒出来。

但见远处,灯火逶迤。

“晴明,我们现在……”

“我们啊,正在广通渠上。”

船只向前,转入永安渠。

坊间市集火树银花,伽蓝宝刹千灯凌云。

“博雅啊。”安倍晴明凝视不夜的都城半晌,对目瞪口呆的友人叹道,“长安到了——”

正月望夕。

金吾不禁。

 

橘逸势初见上元节,是在唐贞元二十一年。

也就是日本的延历二十四年,他抵达唐土所度过的第一个新年。

宵禁已经放开了一天。

《旧唐书》曾记,玄宗敕曰:“每载依旧取正月十四日、十五日、十六日开坊市门燃灯,永以为常式。”

意思是说,上元节前后,长安城将有三夜,金吾弛禁,达旦不眠。

望日一早,空海便邀他一道夜游。

橘逸势明白,那和尚其实是要去看灯。

唐历正月十五,燃灯迎佛骨,是玄奘大师西行天竺时记载下的习俗。待到睿宗朝,胡僧婆陀曾请夜开门,燃百千灯,以供养佛祖。

空海西渡大唐是为求取佛法,自然想要亲眼一见这盛景。

逸势答应了他的邀请。

此刻,他们随着坊世间接袂成帷的人流,一路漫步到永安渠畔。

人群之间,有俳优作歌舞演奏,有壮士角抵取乐。

杂技幻术,鱼龙成戏。

灯火通明,恍若白昼。

橘逸势同空海徜徉在灯海之中,却总疑心灯海下的长安坊市换了一般模样。

“空海。”他四下打量,恍惚不知身在何处,“我们现在在哪里?”

僧人的视线从渠岸边的戏法上移向街边的一处祆祠:“不是来过这里吗,逸势?”

橘逸势定睛望去,果然是曾经拜访过的地方。

是布政坊的那处祆教寺庙。

祠堂之内,祠堂之外,厚重的围墙阻隔,却一样燃着熊熊的火焰。

那自西域绵延而来火光,当着东瀛的使节面前,映亮了祆祠外唐土的一株桂树。

逸势还不及感叹,只闻得歌声已从身后的人群间传来——

西域灯轮千影合,东华金阙万重开。

是唐国人在连臂踏地,击节为歌。

“空海……”倭国人回首,见此光景,眼中盈出泪水,“……空海啊。”

灯火同样映亮僧人上翘的唇角。

他不知从哪里摸了一张纸,指尖翻飞,将其叠成一只小舟。

“逸势,你有没有思念故乡?”

空海穿过稠密的人群,把纸船轻轻放入永安渠中。

“你在做什么,空海?”

橘逸势跟上来,那纸船已晃悠悠地向漆黑的河中央飘去。

“让它返回故土啊。”

“空海啊。”逸势摇头,“木制的使船尚且不能全部达到,更何况这只纸船……”

空海双手合十:“会到的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它会到的。”

“莫非佛祖会保佑吗?”

“佛陀只是一方面。”

“一方面?”

“它相信自己会抵达,这宇宙当中,航程的另一端,总有人在等它……”

说话间,河面漾起了一层白雾。

不知是否有人又表演起了幻术,雾气中隐隐绰绰有一艘航船逆流而至。

空海微笑,对着那茫茫雾气行了个佛礼。

“这是……幻术?”逸势不解。

“幻术?”

“比如丹翁那般的幻术……”

“逸势啊,身为儒生,怪力乱神,你不应该存而不论吗?”

“我……”

橘逸势一时语塞。

局促之间,他扬首,见到雾气间的舟楫上一黑一白两道人影。

白衣人颔首,似是向他们回礼。

空海笑容愈盛,反身折回祆教祠堂前。

他伸手,折下一枝犹自青葱的树枝。

枝叶始终青葱。

然而他们从异乡远道而来,心中自然明白,大唐这颗果实已经不可抑制地堕向腐朽——华灯照亮的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,是盛唐残象的海市蜃楼。

可哪怕如此,即便如此,大唐仍旧瑰丽得令人目眩神迷。

踏歌还在继续。

橘逸势停在渠边良久,方才赶上好友。

“空海啊。”他叹息,“目睹这样景致,不知何故,我总觉得害怕……”

“害怕?”

“害怕她出现,又害怕她消失……”橘逸势扭过头,又望向踏歌众人,“无论此后我会对这个世界报以怎样的情感,可此刻,就在这一刻,空海啊,我知道我是切切实实地爱着她的……”

佛国的宝光自伽蓝塔尖普照四方,驱散黑夜。

“是众生相啊,逸势。”

空海也回首感慨。

言毕,他转过身,与橘逸势一同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之中。

 

博雅三位无意间察觉,好友正兀自向着河畔若隐若现的两抹人影颔首致意。

“你在做什么,晴明?”他问道。

“我在感谢带我们来此的那位大人。”

“那位大人?”

“博雅,你还记得小熏吗?”

博雅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昨日见到那棵桂树覆着霜雪的模样。

“当然啦。”

“她呀。”晴明注视着远方,温柔道,“也是被那位大人带回我国的……”

“是空海大师?”

博雅顺着晴明视线看去,只能隐约见得人群里飘过僧衣一角。

越发清晰的是人语歌声。

晴明静静地站在船舷边。

是百年之前。

桓武天皇新迁平安京。

同一轮皓月映亮东瀛新都阡陌,也照向唐土的旧都。

 

“我们可以下船吗?”

博雅闻见乐音,心生好奇。

“恐怕不行。”晴明摇头。

“怎么?”

“那已不是此世了,博雅。”晴明回答,“你若是想看清,倒是有法子驱散这雾气……”

白雾随着阴阳师念诵的咒语散去。

 

“风带舒还卷,簪花举复低。

“欲问今宵乐,但听歌声齐。”

昔时的长安百姓在街市上载歌载舞。

歌声随着灯火流动,响彻暗夜。

“同宫中的踏歌不一样……”

博雅仔细聆听了许久,方才开口。

“嗯,不一样。”

他注意到晴明口中应答着自己,视线却始终停在向市坊的暗处。

“你在看什么,晴明?”

“看唐土幽暗中的物事呀。”

“什么?”

晴明斜睨了博雅一眼:“你也想看吗?”

“自然。”

阴阳师闻言,伸出两指挡在博雅眼前,嘴唇贴近他的耳边,低声念了句咒语。博雅还未反应过来,他便收回了手指,向暗处示意——

那灯光不及的昏暗之所,竟有两道高耸入云的人影。

大约有三丈多高的人。

皆著青衫白裤。

他们牵着手,四只巨足跟着众人歌声的节奏下跺,连臂踏歌。

“啊,这是……”博雅大惊。

“是踏歌鬼。”

“踏歌鬼?”

“金吾不禁夜呵,博雅,无论是世间的金吾卫,抑或天上的金乌,今夜通通放行弛禁。如此不夜之夜啊,就连鬼怪也忍不住要歌舞为乐……”

皎洁的月光落在晴明白色的狩衣上,他对着细长的人影轻笑道。

或许是眼前的异景太过梦幻,博雅执笛,总有一种友人将要消融在明月的清辉里的错觉。

“晴明。”他喃喃,“晴明。”

“博雅啊……”

“这是幻象吧?”殿上人扭头看向灿若白昼的长安城,“有时候啊,我总感觉,晴明你其实也是一个幻象……”

晴明不语。

“我明日醒来,还能见到长安吗?”博雅问他。

“会在神泉苑吗?还是在你的庭院?”他将罗城门之鬼手中得来的笛子送至唇边,“总之,见到了这样的盛景,晴明啊,哪怕只是幻觉……”泪水滑落他的面庞,“我也心满意足啦……”

“真美啊。”

“实在太美了。”

 

永安渠畔放歌的唐人突然闻得虚空中传来一阵笛音。

似真似幻。

那缥缈的乐音仿若涉水渡川,伴着他们的歌声舞声,划过长安长夜。

 

平安京中疫乱退去,天皇御紫宸殿,赐宴群臣。

源博雅落座席间。

寒风扑面,带来血腥的气味。

有公卿奉旨正在剖杀鲤鱼,切出“长命”的字样,以一条鲜活的生命,期求换取福寿绵长。

博雅三位心生不忍,稍稍别过脸。

等他再转向宴席中央时,内教坊已开始奏响女乐,盛装的女官们牵手,围圈踏歌。

“……万年阿良礼。”

博雅见她们歌舞,不知想到何事,出神许久,直至她们齐声唱完这句歌词,阿良礼走演罢,方才回过神来。

他在宴席间寻觅片刻,始终不见本应出席的天文博士,索性找了个借口提前退场。

 

土御门小路上,天文博士安倍晴明的宅邸一如既往,门户大开。

博雅三位自平安宫一路走来,踏入大门,只觉得那凋敝了一冬的草木,似乎有了些许绿意。

穿过枯黄的草叶,他果然看到好友斜卧在外廊上,一边饮酒,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卷书籍。

“喂,晴明呀。”博雅上前,“又躲懒没有去宴会吗。”

被唤到名字的阴阳师抬头看了看将暗未暗的天色,眯起眼睛:“博雅你啊,不是也溜出来了吗?”

两人相视片刻,齐声大笑。

 

博雅脱掉靴子,盘腿坐到晴明身边。

他们面前放着宽朝僧正出借的那帖《咏十喻诗》并一卷金刚经。

“那场幻象,是因为晴明你的咒吗?”

博雅指着地板上的佛经,开口问道。

晴明轻轻摇头。

“只有我的咒不够……”

“那还要空海大师的真言?”

“也不够。”

“也不够?”

“不够。”晴明说着,指了指博雅,“还要你的笛声……”

“我的笛声?”

“是啊,博雅你的笛声,足以沟通天地。”

“真、真的?”

“但还不够。”

“还不够?晴明,还有什么?”

“提起这个,博雅,我正巧听说了一件事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说御灵会后,有大臣提议干脆将《伊都内亲王愿文》付之一炬,以绝后患?”

“啊,你也听说了。”

“不错。”阴阳师形若好女的红唇边牵出一丝浅笑,“我还听说啊,博雅三位在清凉殿上一反常态,据理力争——”

“‘若不是心中怀有对世间的热爱,橘大夫如何能写出这笔俊逸的好字?’是这样说的吧,博雅?”

晴明模仿起好友的语气。

“喂喂……”博雅不大好意思地打断他,“不要取笑我!晴明!”

“哈哈哈哈。”安倍晴明笑着摆手,“没有取笑你,博雅。”

“你在笑。”

“真是个好汉子呀,博雅。”

“还在笑。”

“好啦好啦。”晴明堪堪止住笑意,“你看,你已经知道那场幻象还需要何物了。”

“什、什么?”

博雅恍然大悟:“是橘逸势?”

“是。是橘逸势即使含冤枉死,心中仍然残存的对这世间那份不舍。”

“可……可是,晴明,京中疫乱……”

“天寒地冻,疫病由此而生,并不是怨灵作祟。”

“但《伊都内亲王愿文》确实显出异象……”

“橘大夫无辜受连坐,死于流放伊豆途中,至今恰好一百年。”

“那弘法大师的真迹……”

“空海大师啊,曾与橘逸势一同前往大唐。承和二年,橘大夫受屈而死的七年前,空海大师圆寂于高野山。”

“那天的异象不是佛法镇压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那、那是……”

“是百岁不见昔年挚友复又重逢罢了。”

 

晴明起身,自房内又取出一卷墨宝。

展开,正是前几日生变的《伊都内亲王愿文》。

“那男人昨日下令,让我继续超度橘大夫怨灵,我就向宽朝僧正大人借来了空海大师的亲笔。”

吞天自枯草间现身,慢吞吞地爬到外廊下。

“辛苦你啦,吞天。”晴明对它扬声,接着说道,“可即使再凑齐两卷文书,博雅你重新吹笛,我也不敢保证重现那日的光景……”

院落里,阵风拂过,三人高的桂树于初至的暮色里簌簌抖动着枝叶。

“晴明,那日我们如果继续逆流而上,会看见什么?”

博雅瞥见院内常绿的灌木,突然问道。

“再向前,或许是唐土之前的样子。”

“唐土再向前……”

“博雅。”晴明打断他,“别再问了。”

博雅不解:“晴明?”

“水并不是水啊,博雅。”晴明也看向桂树,“那水其实是时光,如果再向前……”

“……是三途河?”博雅试探道。

“或许吧。”

“是泰岳?”

“或许。”

殿上人见好友应答得语焉不详,不知为何,蓦然想起途径维扬时,曾于航船上见过漫天星辰。

北斗注死。

那夜的北斗七星,斗杓指向东北。

在唐土,便是泰岳的方向。

依他看来,掌人生死的泰山府君肖似的正是面前的晴明。而他始终不知道,晴明眼中的泰山府君又是何般面貌。

“晴明……”博雅不禁嗫喏,“你对这个世界也会心生不舍吗?”

“我吗?”晴明指着自己,苦笑,“自然会心生不舍啊。”

“是对什么呢?”

“是对什么啊……”他沉默片刻,却没有直接回答,“……吹笛吧,博雅。”

博雅依言,取出叶二,笛声飘荡出来——

两卷字帖泛出微光。

初春的桂树竟在澄明的笛音里落下一地金黄。

香气四溢。

铃铛似的的花粒回归枝叶。

花朵缩小,消失不见。

如此轮回,那株灌木在乐音里渐渐变矮,最后变成了一枝插入泥土的桂枝……

博雅睁眼,见到院中桂枝一如山阳渎畔的琼花,意欲放下龙笛。

“再奏一曲吧,博雅。”

晴明却对他摇头。

笛声再起——

桂枝迅速生根,发芽,萌出蜜甜的蓓蕾……

树上挂着簇生的金黄花朵。

博雅吹着横笛,目光掠过桂花,恍然只觉满树微小的卍字,于碧绿的枝叶间金光闪闪。

随着笛曲音调起伏,无数金光浮在半空,化为手持乐器、飘带飞舞的一众伎乐天。

飞天拨动琵琶箜篌,与雅乐之神笛音相和。

隐藏于叶间的木樨花在仙乐中纷纷下落,宛如漫天降下的曼陀罗华。

“博雅啊,博雅……”

幽暗的大气中掺杂着桂香,晴明如叹息般地呼吸,口中低语。

院中,桂树复又长成三人高矮。



—完—



注释:

【琼花】:分古琼花今琼花,据传古琼花九朵五瓣大花,有异香。

【西域灯轮千影合,东华金阙万重开。】:唐 张祜《正月十五夜灯》

【风带舒还卷,簪花举复低。欲问今宵乐,但听歌声齐。】:唐 谢偃 《踏歌词》

【踏歌鬼】:《河东记》:“长庆中, 有人于河中舜城北鹳鹤楼下见二鬼, 各长三丈许, 青衫白裤, 连臂踏歌。”

【长命鲤】:平安朝宫宴习俗,这里 08:36-12:30

【万年阿良礼/阿良礼走】:日本踏歌每节末尾都有“万年阿良礼”一句,因此别名阿良礼走。


……要注释的太多,直接看文献吧= =


本文参考文献:

董伊莎.论日本疫病观念与疫神信仰的形成与发展[D].浙江工商大学:浙江工商大学,2016.

李曼. 唐代上元节俗的历史考察[D]. 陕西师范大学: 陕西师范大学,2015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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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熏是祆祠外的桂花树是我2012年第一次写阴阳师同人的一个二设,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圆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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